四
對《解放日報》而言,夜班編輯責任重大,分管夜班版面的老總責任更加重大。以我體會,這所謂責任,主要在於兩個方面,一謂政治責任,免出差錯;二謂傳播影響力責任,高低強弱,大小多少,都體現在版面的組織上,以特定的版面語言,表達版面思想。這責任可以說與政治水平、思想水平相連,但深層次的關系,確是當事者的心中所求,心中所欲。
福安是上世紀90年代初期任《解放日報》副總編輯,1998年下半年調任《新民晚報》黨委書記、總編輯。在擔任報社領導之前,福安作為夜班編輯的負責人,版面安排特別是要聞版的安排,他是負了實際的責任的。在報社裡這職位並不算很高,但職權是很大的。那會兒,尊稱『大金』的人特多,圍著他的人不少,常向他匯報的人也時有。而據我的聽聞、研讀報紙版面的表現,我總覺得福安沒有以自己的好惡或一時意氣來對付稿件,對付版面,更沒有因某種利益表示而詢私。
1990年上半年,報社黨委展開黨內民主生活會,除了各黨支部都自己開會以外,還多次把部主任、黨支部書記集中起來,並分成若乾組,進行學習討論。我與福安分在一個組內,聽到福安作了一個針對性很強的發言,意思是,我們講大局意識、政治意識,不能憑空說說,一定要結合具體的新聞業務來講,他舉了夜班編輯部常見的事例展開。當年,《解放日報》有個傳統,凡副總編輯以上的領導,有段時間包括編委,遇到星期天和節假日,排著隊輪流上夜班,以保證分管夜班副總編輯的休息。個別輪到代班的領導,當然對自己分管部門的稿件比較重視,盡最大可能把積壓的稿件推到版面上,版面處理也有明顯的傾向性,真正在報社工作的行家是很容易看出來的。有的領導在這種狀態下,稿件和版面處理難免有失當過度的地方。對此,編輯部時有議論,少數同志還有憤懣,但在公開場合,從未有人提出過批評。福安兄在那次會上的發言很直,很有點鋒芒:自己當班,就盡量用自己簽發的稿件,版面上又作放大安排,這是不從報社整體工作出發,是沒有大局觀念的具體表現。看似尋常,但在政治上是失分的。組內有兩位社級領導,各組每次發言都要出簡報,福安那會兒很有點職務上個臺階的趨勢,這樣說話,我擔心他有點不計代價。
有容乃大,無欲則剛。以這兩句話比照福安,我思忖,恐怕說得過去。福安在工作上不論親疏,不計恩怨,在許多細微處都有很令人感動的體現。有次,我與文藝部記者李光一交談,光一原本是上海玉石工藝廠的青年工人,因長於電視、電影藝術評論,先被借用,繼而調至《解放日報》工作。光一敏捷,有纔思,為人為文沒酸氣,有鮮明的工人作者的坦率,時有別具一格的文藝評論見諸報端。他告訴我,進了報社幾年,與夜編部主任『大金』不熟,也沒講過話。但有一天突然收到『大金』寫的一封信,充分肯定光一近期來發表的文藝評論文章。分析其優長、特色,熱情鼓勵光一拓展知識面,增強文藝批評勇氣,寫出更多佳作。這封署名金福安的信,寫於夜班結束之後凌晨五時。無疑,這對一名年輕新聞工作者的激勵、鼓舞是長久而深刻的。光一對文壇上的各色人馬,見了多了。說起『大金』,他卻很激動,『真領導!』此已為二十多年的事了。

同樣,《解放日報》工交財貿部負責證券版面工作的青年編輯張天勝,也曾被福安的鼓勵而大大地激發過。1994年,證券市場從上到下缺少規則,看此亂象,從復旦大學經濟專業畢業不過七八年的天勝,頗有初生牛犢之風,憤然寫了篇批評相關證監工作的評論。報社是同意發此言論的,但有關部門也有些不同的聲音,鬧得動靜比較大,直到後來北京相關方面有了精神,事情纔漸趨平息。福安兄對此很看重,一天下午很早到了報社,專門去工交財貿部找張天勝,對這位青年編輯作了很大的鼓勵。估計把話說得『高』了,以至幾年後評副高職稱時,天勝因資格未到而沒有進人報社的評定范圍,來我辦公室大發情緒,其中一條重要理由是,大金在3年之前就認為我在業務能力水平上是夠格的,這次報社對我職稱的評定有點教條僵化。我聽後,心中笑了,你福安兄真是會抬愛人,年輕人的勁被鼓起來,心也大了,但職稱評定實際操作確實是有難度的啊。可也由此看出,福安思想上好像沒有那種親親疏疏的概念,你乾得好,我就叫好、鼓掌,有時甚至比你自己感覺到的,他說得還要上勁。時過16年,現在天勝都已昇任至《解放日報》夜班編輯部主任了。

恩怨問題,福安看得也不重。科教部有位較為資深的記者,跑科技條線,工作也很認真,偌大的上海科技界,《解放日報》的科技新聞就此一人負責。於是乎,一段時間內感覺上來了,好像也漸漸滋生角兒脾性。有次為了篇稿件大光其火,原因是稿件被改動地方太多,有的地方他說被改錯了。拿了報紙,到夜班編輯部吵上門去,氣勢洶洶,一路嚷嚷,聲音很響。碰巧,這篇稿件的主改是福安,我不知道,這位記者有沒有與福安接上火,現場開打。
第二天傍晚,報社編前會上,福安主動介紹了這件事的來由,情況是那天版面比較緊,不止一篇稿要刪節,而原稿寫得也松了點,有可刪改的地方。那次會上,福安言語神色中好像沒有那種被對方搞得下不了臺的惱怒,或者說權威人士被出了洋相之後的狼狽。福安態度很明朗,落落大方。說這種爭論,也可視作一種業務民主,改稿得當不得當,有沒有錯,可以請大家評論。科技報道一定要講究嚴謹,如有被我改錯,我願意當面致歉。那時報社還沒有用上電腦,福安把那晚改動的原稿,從校對組找出來,拿在手中。我要過來,認真看了整篇用紅筆改動的地方,覺得這改動還真是說得過去。心想這位資深記者也太浮躁了點。再說,那時的福安已貴為《解放日報》的副總編輯,分管夜班編輯部,是新聞稿上版面的總把關人,現在這樣撕破了臉皮,怎麼一點都不顧及往後。有人說,什麼都可得罪,那時也不要得罪大金,不要講給你小鞋,緊緊你的鞋帶,也夠受的。其實,這種擔懮大可不必,風過去,浪也靜了。我看以後要聞版面上,時常刊用這位記者的稿件,有些版面位置,發得相當不錯。三個月如此,一年如此,三年後還是如此。這事,沒有後遺癥。
福安兄心胸開闊,心地坦蕩。這種不論親疏,不計恩怨的做派,在新聞單位,知識分子高度集中,用傳統語言講,容易文人相輕的地方,能團結人,鼓舞人。但我細細想來,其重要意義,或者說核心價值還遠不止在這個地方。作為要聞版的責任編輯,夜班編輯部的負責人,報社的分管老總,版面的最後把關人,乃至報社的總編輯,或推而廣之,一名稱職的新聞工作者,在工作上,摒棄個人好惡,排斥個人利益欲求,那就挑得起擔子,挺得直脊梁骨。萬裡無雲,還是風雨交加,自我堅定。福安兄,這是你從根本上給大家的鼓舞和激勵。
數十年來,福安有句話,我一直縈於腦海。初始是在編前會上講的,不針對別的部門,別的人和事,是專講自己和夜班編輯部的工作,當然也就包括了夜班的人和事,他說在我們這個崗位上,要少犯錯誤,乃至不犯錯誤,最重要的是,斷不可『自以為是』,一定要『自以為非』。頭兩次,聽了也就聽了,無非是告誡或者批評工作中的不當之處。但後來,多次講了:『這又是自以為是,不是自以為非。』後來,越講語調越重,態度也不一般,除了編前會,在中層乾部會議,在其他會議上也講,有兩次還有些激憤,講到關節處,將筆記本『啪』地砸在會議桌上,『這樣自以為是,不是自以為非,終究會出錯誤!』到了這地步,我動了心思,逐步了解到福安說這話是有很具體的指向,有很嚴肅的含義。他確實對編輯部裡有的人,到後來也對負有相當責任的領導,十分的不待見,反對那種『自以為是』的做派樣兒、行為方式、思想表現,這是他一貫的准則。也正因此,他當責任編輯時講,當部主任時講,當報社副總編輯時也講。作為聽者,我的態度也從而然、懵然、凜然,再到深以為然。『自以為非』,這是多麼具有重要警示意義和辯證思考價值的思想要求。凡事在思考過程中,倘能始終保持一個切面,作『自以為非』的考量,那就可能放下身段,喜歡傾聽別人的不同意見,作平等交流;那就可能真正把學習內化成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態度,急迫地向實踐學習,向理論學習;那就可能更加全面地了解問題、把握大局,從而迸發出處理問題、解決矛盾的勇氣。溫斯頓·丘吉爾好像講過:勇氣是能站起來侃侃而談,勇氣也是能坐下來靜靜傾聽。是的,這正是敢於擔當社會責任的智慧和勇氣所在。福安所屢屢強調的,首先當是自己對此的認同和要求。這對於我們廣大的新聞工作者,也同樣對身處領導崗位的人而言,當不無教益。『自以為是』、『自以為非』一字之差,跨越過去,很難,卻又極其重要。
離開《解放日報》,到《新民晚報》擔任主要領導,福安兄在不同的地方,創造了又一番業績,同樣又歷經了不少的艱難困苦。我時常與他商討一些問題,也一起出國訪問,一起傾心長談。但覺得,他貫徹始終的是一貫的思想,一貫的要求。因此,每每說起福安,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聚焦於當年漢口路274號五樓夜班編輯部,稍顯擁擠逼仄的房間,不眠的臺燈下,福安專注於改稿,認真組織版面的文弱身影。在漢口路274號三樓,《解放日報》寬敞明亮的一號會議室,編前會上,福安娓娓介紹版面情況。有時說及『自以為是』、『自以為非』的坦率激昂。於我,那場景很鮮明,記憶很深刻,福安兄的聲調很有力。
帶著勞累,帶著病痛,福安英年早逝,僅67歲。當然,他留下了很多業績、很多榮譽,上海市優秀共產黨員、上海市勞動模范、全國韜奮獎獲得者等等,令一代新聞工作者為之自豪。而他那創造這些業績和榮譽的精神,更值得我們珍惜。
『心有大局,人有鐵肩』。福安兄,斯言實哉!誠哉!
(作者:上海市新聞工作者協會名譽主席、市新聞學會名譽會長宋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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