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是拿著生命力和感覺做事情
繪畫是手繪的,手藝第一。手藝之上,又是眼光第一。眼光,一是指觀察之眼,一是指一邊畫著,一邊如何判斷自己的手藝。後者仍屬技藝,包含經驗,宮廷畫師有的是這樣的一流高手。
同一片山水,天纔所見、庸纔所見,出來不同的畫格與畫境。前幾年我在臺北美術館看到一幅日據時代臺灣畫家的大幅水彩風景畫,每片樹葉,每根草,遠遠近近,大小粗細,全都畫出來,好看極了,一點不繁亂,不枝蔓,生氣勃勃,有種天然的均衡感,好比自然本身,我一查,作者當年十八歲。十八歲的感知系統,是全息的,好比嶄新的電腦,搜索功能,下載功能,反應功能,綽綽有餘,靈極了。你留心小孩子看世界,盡是大人不注意的細節,少年看世界,簡直渾身攝像頭,年輕新手畫畫,興致勃然,只要技藝在手,一半是逞能的快感,一半是他對眼前的世界太好奇,太動心,太熱愛。思想、寄托、寓意、境界,不是少年的事情。所謂虛實、提煉、滋味、風格,是成年畫家的智力意圖和精神追求,是一種所謂文化上的自我驅策與自我錘煉,少年,則是拿著生命力和感覺做事情。
整體看,隋唐的繪畫,加上東晉顧愷之畫中的山水畫萌芽,可以說,就是中國山水的童年期。早期文藝復興的繪畫,神似隋唐,一股子少年的稚氣、秀氣、靈氣、英氣。五代北宋的山水,格局擴大,氣勢雄渾,用墨趨於老熟。隋唐山水畫這位少年,漸漸長大了,但是宮廷仍然熱衷青綠山水,青綠山水的源頭與畫脈,起自隋唐,延綿數百年,忽然遇到十八歲的王希孟,又少年了一下子,出人意表,光華燦爛。現在這幅絹本手卷老舊昏暗,憔悴了,逾千年前剛畫好時,想一想吧,那是金碧輝煌,簡直奇跡,難怪宋徽宗嘉賞,宋徽宗自己是個高明的畫家,他知道,他畫不出《千裡江山圖》。
十八歲乾的事
多半不自知,也好在不自知
《千裡江山圖》的野心,遠遠超過隋唐的展子虔和李思訓,王希孟沿襲的全景觀,是五代北宋開拓的圖式,猶有過之。為什麼呢?皇家的圖畫,講究無上的工整、細膩、逼真,歌功頌德,就是山水畫的主題。
另一個理由,我想:他實在年紀輕。中歲晚年的畫工拿不下這等恢宏的畫面,而十八歲上的眼光、心胸、氣局,真像是大清早,高山巔峰老遠老遠四處看,處處看在眼裡,處處要畫它出來。
你看《千裡江山圖》的開闊,開闊得非常具體。如果從這幅畫切割一百個局部,每個局部都是一幅畫,都是細節。隋唐五代,包括北宋大家,你去看看,沒有一幅畫收納這麼多自成格局的景別,沒有一個局部的景別,布滿這麼多詳確動人的細節。
成年而老熟的大師,愛做減法,就是所謂取捨與概括,十八歲英年的王希孟,忙著做加法,人在十八歲年紀,纔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可是這麼多加法,《千裡江山圖》一點不亂,不繁雜,不枝蔓,通篇貴氣,清秀逼人,那便是王希孟的天賦了。他降生在中國山水畫的黃金時代,他在黃金時代正逢十八歲,他在十八歲上有宋徽宗親自調教,如此這般,我想,連他也鬧不清怎能畫出這幅偉大的圖卷。十八歲乾的事,多半不自知,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說法,是上帝讓他做了這件事。
和王希孟同屬皇家畫院的張擇端,畫了著名的《清明上河圖》,五米多長,僅及《千裡江山圖》的一半不到。那是世俗繁華的史詩,《千裡江山圖》則是錦繡山河的頌唱。這兩幅偉大的作品成於北宋末年大好時光,不見亡國之兆,不久,金人入侵,將徽宗和皇室擄去東北,不曉得那時王希孟是否活著。他存世的作品僅此一件,真跡無疑。
元代王振鵬又有《江山勝覽圖》,前幾年出現在北京拍賣行,雖有爭議,也是本事好大,六七米長,人物數百,論畫品,論氣格,到底不及《千裡江山圖》。
但願我的這些解讀不太過牽強附會。我的意思是:我們想象中國古典畫家,總是白胡子老人——明清文人畫確立了山水中的老人符號,晚清民初的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坐實了這類符號的單一想象——但在《千裡江山圖》中,我分明看見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須十八歲。再小幾歲,再老幾歲,不會有《千裡江山圖》。
王希孟好像知道,過幾年,他就要死了。陳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