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東方在青海都蘭遺址發掘現場。圖/社科院考古所
知識體系的顛覆
『黑石號』沈船上長沙窯、唐青花與江心鏡對舊有知識體系進行了補充和印證,但沈船裡成批文物帶來的問題遠比答案要多得多。
從『黑石號』沈船出水的唐代邢窯白瓷中,有的底部寫著『盈』字,甚至有『進奉』的字樣。唐玄宗時期建『大盈庫』作為玄宗的私庫,存放各地貢品。器皿底部刻『盈』,即意為皇室專用。而『進奉』字樣就更加明了,按過去的研究便是向皇室進奉的貢品。但這個認知卻對沈船文物考察帶來困難。
『有進奉字樣的這種瓷器,出現在一個商船上,尤其是往外國運的貨物上,沒有道理啊。』難道貢品也可以在市場上流通?齊東方覺得這當中的原因,無法按照過去的知識來推理。
同時『黑石號』上還發現數百個半人多高的大罐子,長沙窯的瓷器被發現時就整整齊齊碼在這些罐子中。用齊東方的話說,這就是古代的『集裝箱』。本來唐代瓷器燒制技術已經很高,這些『集裝箱』的工藝沒有太多研究價值。直到齊東方通過一個印尼收藏家了解到當地人對這些大罐的認識。
『印尼的一個收藏家自己的家裡收藏的這些,』齊東方說,『我英語很糟糕,只會一點,我那一進這個屋,我突然想起一個來:My GOD!』
不大的屋子裡,各式各樣的大罐子滿滿當當,一直從地上擺到牆上的壁櫃裡。後來齊東方纔知道,當地人十分喜歡這些大罐,甚至買櫝還珠,不要裡面商品只留罐子。
原來當地的部落把大罐作為尊貴的神器,有的放在門口,有的在嫁娶派上用場,『酋長死了,還用它裝骨灰』。就這樣一種物品通過貿易來到另一個地區,改變了原來的用途,被賦予新的含義。除了『集裝箱』罐子,在海上絲綢之路考古中發現的類似情況還有很多。齊東方解釋,這裡面有誤讀,也有轉化,這也是海上絲路考古中一個亟待研究的文化課題。

長沙窯青釉』寒食元無火『壺
盜墓賊的假算盤
比起精美的瓷器,齊東方更喜歡這些髒乎乎的大罐子和並不起眼的伊斯蘭陶。他認為這些物品更說明問題。然而現實卻無法給予齊東方更多的空間對它們進行研究。
目前,海外有三艘沈船的出水對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研究有重要意義。分別是1998年印尼勿裡洞發現『黑石號』沈船,2003年印尼爪哇發現井裡汶沈船、還有1975年在韓國發現的新安沈船,這三艘船上出水的數十萬件文物,正逐漸拼湊出從公元9世紀開始到公元12世紀之間,中國與海外諸國之間海上貿易往來和文化互動。
其中新安沈船由於學術界的早期介入,被研究和宣傳的最為徹底。『黑石號』沈船經歷一番周折,也總算整體被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收藏,然而被稱作『海上敦煌』的井裡汶沈船最後結局卻和陸上敦煌一樣無奈。據齊東方了解,井裡汶沈船出水近40萬件文物目前已經四散。
即便如此『黑石號』的研究依然進展緩慢,其中原因之一就是『黑石號』所謂的『搶救性打撈』只是一個商業行為。『考古和打撈是兩回事,考古就要按照考古學程序進行調查』。拿唐銅鏡來說,如果是考古式打撈就一定得交代這個銅鏡出現在沈船的哪個部位,它的旁邊都是什麼。這些問題同樣出現在陸上的考古發掘中。
『電視裡面這兒賽寶,那兒賽寶,這個東西多麼值錢。考古的無動於衷。(因為)我們考古的都知道,經過文物普查,早就知道(下面有寶藏),但是不去挖,主要是(出於)保護的意義。』
此外,齊東方表示,墓葬中的物件,一旦被盜墓者拿走,『就沒有價值了』。在引起軒然大波的『曹操墓』認定問題上,有民間人士就指考古隊從盜墓者手裡采集來『魏武王常所用慰項石』不能用於墓葬的認定。其原因也在於失去環境的文物,很難說明任何問題。
對於沈船文物的研究也是一樣。先要對整船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有一個整體了解,纔能分別對器物進行論證和研究。『對單個文物進行研究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齊東方表示。
海上絲路的考古博弈
十七世紀以後,東印度公司的興起,讓亞歐之間的海上貿易變得十分頻繁。動則一年以上的遠航,死亡率很高,但人們仍然踴躍上船做水手,『假如當兩次水手僥幸活了下來,一輩子就衣食無懮了。』
即使這樣,沈船率也有10%之高。再往前溯,遠航的風險更高。據《新唐書》記載,印尼爪哇島(古稱訶陵)是中國來往南亞和西亞海上交通的要隘,也是後來海上絲綢之路的中轉站。這裡海盜出沒,沈船頻發。
據齊東方推測,在爪哇島礁石密布的水域間還有很多寶藏等待被發現。然而沒有節制的打撈將會是對這些文物帶來災難性的破壞。考古挖掘技術性極強,擅長北方田野考察的考古學家,到了南方可能就無法施展手腳,更不要說水下考古。
『我知道現在民間對於考古事業是支持的,但是比如說私下拉出考古隊,這個是不行的,』齊東方表示,『考古,大學本科學四年,然後得在工地乾很多年之後纔能拿到一個領隊資格。而田野發掘技術,在課堂都教不了。』
而絲綢之路不僅是商品的交換,器物的研究。從宏觀上看,貿易給人的經驗和教訓是雙向的饋贈,還有當中的文化交流研究。海上考古纔剛剛開始,而這些研究都還沒開頭。